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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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7 20: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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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江文艺▏期

七月寓言(上)

1

这一年的六月,晋柏老爹的病突然加重了,家人惶急,慌忙开拖拉机把医院。医院的全科主任雷玉壶,他查看了晋柏老爹的身体,说有点复杂,不好弄,建议住院半个月治一治,看能不能有点好变化。家人见雷主任说得含糊,似乎没什么把握,就有些犹豫,闷在那儿不说话。雷玉壶见状眉头一扬,说:“现在拖回去就是等死。”

老爹的四儿子反应快一些,连忙上前抓住雷玉壶的手说:“雷主任,我们听您的,安排住院,病得这么重,人都糊涂了,怎么能不治呢?”说着,四儿子回头目光往家人脸上扫了一眼。这时,他三个哥哥的脸也融化开了,一齐走上前,附和着说:医院,自然一切听您的;又说雷主任你是我们农村人的救星,说我们落美医院看病只能找雷主任。他们的老母叫秀韫,只见她双手合十,嘴里嘀咕道:“活菩萨,菩萨保佑。”

雷玉壶伸手拉开椅子,在一张暗黄色的四方桌桌前坐下,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开始写住院单,一边写,一边说:“老爹辛辛苦苦养了你们一回,如今他老了病了,你们做子女的就要管,这辈子是人,下辈子投胎成啥谁知道呢,做一回人不容易,是不是?”

四个儿子一边赔笑一边不停点头。

老婆子在一旁说:“他爹命不好。”

雷玉壶龙飞凤舞划好单子,收了笔,说:“这年头,有几个是命好的,靠天不灵,靠地也不灵,还得靠自个儿……”

老婆子又念叨:“活菩萨保佑……”

老爹住院的十五天,由老母亲一个人留下来伺候,这个安排用不着商量。四个儿子都有家口,且又恰逢忙月份,地里活紧得很,他们一医院。老婆子说四个儿媳妇还是讲孝心,她们一起约着医院瞧过两回,来看看就可以了,说她们知礼。

说来,晋柏老爹的病生得也着实奇怪,不喊疼,不喊痒,身上半点力气没有,软塌塌的,不开口说话,似乎也没什么意识,就是整天睁着半只眼呼呼大睡,人呢,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瘦。这半个月来,药没少吃,针水没断打,就是没什么起色。老爹就像是半根腐朽了的树杠子,对外界无知无觉,只会烂下去,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无端地就这么消亡掉。

雷玉壶犯愁了,他是有经验的,他知道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住院时间结束那天,见到晋柏老爹的四个儿子,他摇摇头,说:“治疗不起作用,医院问问,医院的医生也是这种治法,不顶用,情况有些不妙,我建议你们把老爹拖回家去,好生伺候,养一段时间再看看。”

四个儿子又犹豫了,有些不乐意,大儿子就问:“雷主任,您见多识广,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雷玉壶撅起嘴巴,两排牙齿狠咬了一下,摇摇头,说:“老爹主要是一直瘦下去,又昏迷不醒,这个难办。”

“您说我爹这个样子,拖回去,怎么办,我们又不懂医术,再者我们地里活太多了,天天起早贪黑,哪有闲功夫……”

老婆子转过身去低头抹眼泪。

“不弄回去,放医院也不是办法,可以开些好药带回家吃。说句不该说的,死在家里,医院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了选择,没了回旋的余地,四个儿子低头不语。晋柏老爹两口子这些年在村里打桌椅,扎笤帚,替人家种菜放牛,也攒了几个钱,这次住院的花费,都是老婆子拿钱出来使的。

众人把晋医院。

医院门口的院里,车厢里铺了一层稻草,草上是一床棉被,一张毛毯,老爹睡在上面,老伴坐在身边,一只手抓着车厢护板,一手掖住毛毯的一角,毛毯是横搭在老爹身上的,露出两只光溜溜的脚。

四儿子摇响了拖拉机,“突,突,突,”拖拉机往落美村开去。

四个儿子都不必商量,晋柏老爹就在老宅子里养病,老伴负责照顾。拖拉机直接开到老宅子门外停下来。从进入村口开始,就有村人追着拖拉机一路小跑,到村中央的打谷场,跟来的村人就有十七八个,拖拉机没有停下,突突哒哒,突突哒哒,像一头老牛负犁使劲儿向前奔,地皮脱开。拖拉机轧断了一把遗在稻草堆下的木锹把。

“轧死鸡啦!轧死鸡啦!”后面有人在喊,突突声太大,拖拉机上的人面无表情。

躺在自己老床上的晋柏老爹,精气神好像复原了一点儿,他一定是嗅到了房间里熟悉的气味;床和被子的气味;窗下那张桌椅的气味;床榻板和它后面的夜壶的气味;土墙的气味;黑漆漆的屋顶的气味;他的头向一边轻侧,他一定闻到沤热干燥的稻草的气味;这些气味是从房间的各个地方飘溢过来的,在床前聚合,往他的鼻孔里钻。他的身体有了点儿复苏的感觉,床板和床靠子的构造,在几十年的与身体的楔合中,不知不觉形成特殊的记忆,他的身体一躺下就获取到这种记忆信息,似乎他的骨骼和血流找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微微睁开眼,看见床前站了一排人,房间的其他地方也站满了人,小娃娃们在大人的腿缝里挤来挤去,床前那排人略微弯腰看着他,后面一排人不时往前踉跄一步——后面有人在挤,他们伸长脖颈,往床里瞄。

他们是来看他的村民,前面两排按顺序是他的族亲兄弟,和外姓同辈,其余的都是晚辈。老爹的眼珠滴溜溜往房里扫了几眼,最后停在族兄们身上,眼睛亮了一下,有点光,片刻,又渐渐灰暗下去,他左右车了一下头,好容易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闭眼?怎么又闭眼了?”人堆里有人说。

“大概是乏了,想睡了一会儿……”有人回答。

最前一排有个老头扭过头来,吹吹嘴,摇摇头,意思是叫后面的人不要说话,旁边一个老头伸出手,向背后摆了摆。

刚入房间时,人们闻到的是湿霉闷气味儿,这会儿空气里尽是汗臭味儿。原本阴森的老屋子,这会儿有了活气,还显得异常燥热。

就在这时,前面一排的族兄弟们听到了细微的鼾声,不一会儿,这鼾声越打越响,满屋子人都听到的。

鼾声是从床上发出来的。

“老爹睡着了!老爹睡着了!”

“老爹在打鼾呢!”

话音刚落,那鼾声就止住了,村人们凑上前去看,晋柏老爹像个死人,稀松的几根白发耷拉在老树皮似的脸上,双眼深陷,因为没几颗牙齿,嘴巴是张开的,往内吸,像黑洞。

像一只逃荒的流浪鼠。

老伴儿秀韫在床边伺候他,她在房间的另一头用木板搭起一张小窄床,晚上就睡在那儿,晋柏老爹有什么动静她听得见,她原先是在隔壁房间睡的;她不伺候谁伺候,他们有一个姑娘,嫁到四川去了,远了点,又带着三个小娃娃,是走不开身的。人老了,他们羡慕那些有女儿的,就嫁到近处,家里一有个大事小情,姑娘女婿来都来不及,靠得上啊。儿子多有什么好,互相推卸责任,到最后都不顶用。秀韫太婆想了想抹了一回泪。

晋柏老爹这会儿搁在床上,像个物件。他几乎不进食,上一次吃了两调羹稀粥,还是在七天前,之后再喂他吃,怎么都喂不进去了,他紧咬着牙板,咬牙切齿,像是在跟谁赌气,这小米嫩粥从牙豁里流进去,他又用气把它推出来,流得满脖子都是,老伴儿气不过,把碗往床头柜上一丢,低声抽泣起来,“你这是作了什么孽?”老头儿睡死一般,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有喂他水时,他是顺利接受的,每天三顿饭点喂他喝一碗水,水喝进肚里,又不会自己屙尿,只能直接排在床上。秀韫太婆像侍弄孙儿似的,为他准备了尿布,就是用一些旧衣服裁剪成布块。那天秀韫太婆在旧箱里翻出好几块孙辈们幼时用的尿布,她把尿布洗洗,给老头儿用。一天至少换两次,有时是尿水,有时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像是腐烂的器官组织,酸臭无比。这房间里原有的那股古旧陈年之气,就被从床上散发出的尿臊恶臭所覆盖、吞噬;即便窗户时常通开,那气味依然挥散不去。

一开始,村里人还隔三岔五手提一个罐头来看望晋柏老爹。提罐头是乡俗,看病人走亲戚拜长辈,都兴提这个。来看望老爹的人,小心翼翼走到床边,也只是站一会儿,老爹没有任何反应,秀韫太婆有时觉得过意不去,就当着来人,给老爹喂水,这水一沾着老爹的嘴,老爹就自己吧叽起来了,一碗水很快就能喝完,像是一场表演。来人就说:“嘿,老爹喝水倒不含糊。”来人就觉得心满意足,毕竟老爹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水,是很给他面子的。这人出了门,但凡遇到村人,就问:“你去看老爹时,老爹当你的面喝水没?”那人摇摇头,这人就眉开眼笑,很得意地走开,要是有人回答说看见老爹喝水了,他也很高兴,说:“我也看到了,咱俩运气不错。”

到最后,村里人都亲眼看到晋柏老爹喝了一碗水,这是秀韫太婆苦心导演的,她满足了所有人的心愿,这是她惟一能做的。她为难了自己,频繁换下的尿布,洗得她直不起腰,两眼发花。可晋柏老爹不乐意了,因之前喂水太频繁,他的身体条件反射,产生抗拒,喂的水他大多都不喝。如此一来,这在村人们中又产生新的危机:老爹如今当着他们的面,连水都不喝了,他们很沮丧,纷纷说,老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又因那房间里的气味实在难闻,加上地里农事正忙,村人们就很少来看望老爹。

秀韫太婆的床头地上,堂屋里的一张大方桌上,堆满了水果罐头,秀韫太婆就拈去分给孙娃们吃。最大的孙娃在念高中,最小的是个女孩,上小学三年级。

在农村,六七月份,正是最忙碌的节骨点儿。要收割黄豆高粱,接着要种棉花。棉花籽一点下去,天气就该热起来,日头照得村庄明晃晃的。这时候人们可不得闲,因为要收割麦子了,这可是眼跟前头等大事,要忙活大半个月,麦子收起来,一半入仓廪,一半拖去换面粉,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几顿大馒头,手擀面,那是过端午,重阳节才做的。却不巧,老爹家的大儿子拖运麦子时,把腰扭伤了,在家躺了好几天,躺得他心慌乱坠,眼下真是歇不起啊,水田里秧苗都长到两寸多高,很要植下去了。田地翻整好,灌入水,就该插秧了。全村人都忙碌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农活,前前后后只有二十来天,秧苗要栽下去,不能早,更不能晚,这关乎一年的收成,紧要得很。大儿子无法,只得忍痛爬下床,天道好,水也足,他咬咬牙,要把十五亩秧田种下去。

四兄弟种地共用一头大水牛,他们忙得屁股冒烟,没工夫放牛,秀韫太婆被儿子们叫去放牛。这弟兄伙四家的午饭,也要她来烧。忙了一天下来,他们都回来了,晚饭媳妇和孩子们可以搭手自己做。秀韫把牛牵到山上,让牛自己在山上寻草吃,她带了一个蛇皮袋,她就在收割后的麦地拾穗。

晋柏老爹大白天没人管了,他也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喝水,四儿子想了个办法,他用一个腌菜的陶罐盛了一罐水,放在床头桌上,他找来一根老爹打吊针后丢弃的吊针管,扯掉针头,就是一根两头通畅的软管,一头插进水罐里,一头塞进老爹的嘴巴,老爹倒很配合地衔住了。老四就说:“爹,您想喝水,您就对着软管吸一口。娘要帮我们四兄弟过忙月,要放牛,要洗衣裳,要烧中饭火,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您,您不说话,心里要有数。”

头一天,秀韫太婆大清早放牛回来,牛一系在树上,她就一路小跑,钻进老宅看晋柏老爹,怕他喝不到水,担心他把床拉脏,她跑到床前一看,床单是干净的,那根软管里有水,晋柏老爹睡得很安逸,胸脯一收一鼓的,呼吸匀和,鼻下的三根胡须在呼气时,轻轻摆动,像风中的小草。秀韫太婆紧张的心才放下了,她抹掉额上的汗水,说:“菩萨保佑,你还是听得进话的。”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很平安的度过的,只是晚上要换一次尿布。

第七天,那陶罐里的水只剩下一指来深了,秀韫太婆拈出水管,把剩余的水倒掉,换了满满一罐新鲜的水。有时忙得紧,当天夜晚扯回来的秧苗蔸,就堆放在禾场上,拖拉机,一些农具就堆放在廊檐下,夜里有个人在外头听点动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儿子们就叫秀韫太婆轮流在四个儿子家过夜,听听屋外的动静,照看秧苗和农具。

秀韫太婆一连三天后才回老宅看晋柏老爹,她发现老爹的床单竟是干的,应该是拉了尿,又被身体捂干了,陶罐里的水浅了一指深。

打这以后,秀韫太婆七天回老宅一趟,那床单是干的,陶罐里的水见底了。

大儿子出主意说要不换一个大一点的陶罐,往水里放几块木炭,保持水的干净不变质。老四听了老大的建议,给老爹换了一个大罐,装满一罐水,可以管半个多月。半个月给罐清换一次水,老爹的要求就这么点,他用不间断的睡眠来积蓄体能,维持生存的需要。

再后来,四个儿子一商量,决定给老爹床头换一个大缸,装满一缸水,至少可以管三个月。他们抬了一张桌,和床头那张桌拼在一起,把家中的大水缸抬来,搁在合桌上,四个儿子一人挑了一担水,一共八桶水,倒进水缸里,他们在水里放足够多的木炭;要扣上水缸的大木盖子,防止老鼠偷喝,灰尘落进去,只留了一指头粗的小洞,用来穿插水软管。

在这样一间古旧阴暗、恶气熏天的房间里,窗户是井字木格子,没有安玻璃,挂了一张旧布作窗帘,窗如大门上的年画一般大,透不了多少光线进来;屋顶瓦坡上并排嵌了三块亮瓦,破碎的枯枝败叶,黄黑的灰尘积在边角,也照不进多少光,这多像一个地窖啊。阴冷,黑暗。因为密闭,外面的声音从空口传进来,不易扩散,听得异常清晰。母鸡的咯咯声,鸭掌走在灰路上的噗噗声,猪的哼叫声,狗用头拱门的声音,鸟儿在果树上跳上跳下的振翅声,桑葚落地声,在房间里听得都很真切。推开房门,床头墙上的油灯是亮着的,就看见昏暗的屋子里,一个圆溜溜的大水缸架在半空中,墙壁是安静的,床是沉静的,地上的三块光影在漫步移动,一只天牛歇在窗格木上,摇动头上两根长角,像穿了不合码的大鞋的脚,一步步向上爬,突然停下来,掉了个头,呜呜振翅飞走了。这口大水缸浮在那儿,真是个怪异的大物件。儿子们真是天生赋有想象力。秀韫太婆就这样住在儿子们家。有空就回去看看老爹,不管床单湿不湿,她都会换一块尿布。可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心里好像没这事,老爹似乎早就不存在了。有一次夜里,她起夜去茅房,突然就想起老宅里还躺着的老爹,她脸一苦,她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忘恩负义,不讲夫妻情面,从茅房出来,她又回到自己的床上,愁着脸,嘟嘟嚷嚷,说儿子们不讲孝心,把爹一个人丢下不管死活,又说老鼠子该死,咬破了她的被褥,把枕头底下的半个馒头拖走了。她板着脸躺下,摇了几下蒲扇,又睡着了。

大儿子的大女儿在西藏上大学,学校放暑假,她坐火车回到落美村。她爸曾在电话里给她讲过祖父的病,她一直很担心,这一年的暑期,她原打算不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一份临时工干干,顺便准备考研的事。正因祖父的病,她放心不下,父亲在电话里总说得含糊其辞,吞吞吐吐的,她决心要回来亲眼看看。

听说她要从西藏回家,叔叔婶婶们还有堂弟堂妹们都来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大妮子一脚迈进门槛,卸下背上的行李,另一只脚还在空中,她就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爹爹呢?”

这一问,大人们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爹爹呢?”

没人回答。

“你爹爹在老屋里躺着呢!”

祖母告诉她。

他们觉得怪怪的,心里突然很堵,他们想起来了,他们的老父亲还活着,还躺在老屋的那间幽暗的屋子里呢。他们怎么就集体失忆了,把老爹给忘掉了呢?一时捶手顿足。

大妮子看见自己的祖父像一只死老鼠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哭了一场,两只眼像泉眼似的,泪水止不住往外冒。她问一旁的父亲,爹爹病得这样重,怎么不让他住院?父亲说老爹先前住了大半个月,雷主任让我们拖回家来疗养,开了针水和药;说你祖父的这个病是看不好的,这是雷主任说的,他是专家。

大妮子就问开的药吃完没,怎么打吊针。

她父亲拉开抽屉一顿乱翻,又看不清,只得摘了墙上的油灯,在房间里四处找。秀韫太婆在一旁说记不得把那些药放在哪里了,只说在一个包袄里。最终他们在床尾的棉絮下找到了包袄,她父亲打开看了一眼,说:“吃的药还有,我记得你四叔又去找雷主任开了一回药,吊针水也还有,可是找不到吊瓶水要去乡里卫生所买两瓶。”

女儿一直看着药包,有一盒蓝色外包装的药,还没有拆开,七八板或胶囊或片剂的药,剩不了几粒,挤破的锡纸翻卷着,向上翘起。女儿抿着嘴巴,视线转移到父亲脸上。她祖母把祖父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个角,被子硬邦邦的,掀起被角像折叠一张纸。祖母佝身把胳膊伸进被里,拉出两块尿布,一块是干的,一块是湿的。“你爹爹就喝点水,自己拉在床上,要人给他换。”祖母说。

父亲见女儿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很羞愧,不时挤出一丝苦笑,那双大手不知道该怎么放,最后,他一只手悬在大腿边,一只反背在腰上。女儿走到床尾,把折弯的被角放下来。

父亲说:“差吊瓶水,我去卫生所买两瓶。”

乡卫生所离落美村不远,骑自行车去,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一个卫生所统共才两个医生,加一个护士。这护士兼职管财务,负责药品的发送。

男医生姓宋,叫双喜,他坐在门诊室里的一张桌前看报纸,女医生姓王,坐在门口的大长椅上打毛衣。

大儿子把车停在卫生所大门口。那女医生看见有人来,也没动,瞄了一眼,注意力又放在面前的针脚上,那是两根长矛在激烈地打斗。

“王医生忙着呢!”

“嗯,闲着没事,秦大哥来啦!”

女医生抬头冲秦老大一笑。

“宋医生在里面,你进去吧!”

秦老大嘿嘿笑着走进门诊室。

“秦老大来啦,忙月过得怎么样?”那宋医生是个笑面虎。

“马虎样!”

“棉花播下去,秧也插得差不多了,还有上十天割高粱,这忙月就算过过去了,今年雨水足啊,年成好呐。”

“还不是那样,接下来还要收辣椒,卖辣椒,听说今年辣椒行情不太好。”

“你家种了几亩辣椒?”

“八亩。”

“不多,卖得掉的,真卖不掉,剁成辣椒酱腌着吃,还怕坏在地里不成。”

“那是。”

“老大,你坐,今天来有啥事,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我来拿点吊瓶水,我老爹等着打吊针呢!”

“谁?哪个老爹?”

“我爹。”

“晋柏大伯?他老人家还在?”

双喜心一沉,呼出的气喷了一下鼻。

“双喜,你咋说话的,我爹又没死,你咒他做什么?”

“老大你别生气,这都多久了,不是已经‘哑口’了吗?我还以为早就……”

“剩下半条命,将就拖着。”

“哦,那还是要治,老人家不容易。吊针水要拿几瓶,药剂还有吧?”

“镇医院开的还有,先拿五瓶吧。”

“好,先开五瓶。”

那天老大把吊针水取回去,就给老爹挂了一瓶。第二天上午又挂了一瓶,老爹睁开眼看了一下屋顶,复又闭上,小声叹了一口气。到了晚上,秀韫太婆给他换尿布,老爹眼也不睁,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婆娘,手轻一点……”

秀韫太婆唬了一跳,慌忙停下手里的活,说:“你刚才说话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太婆把耳朵伸上前。

“东窗事发……要干仗……”

“什么干仗?”

“东窗事发……”

晋柏老爹最后说了这一句话,就再也没言语了。

2

太阳烈着呢。下午三点,村头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只有树尖上的几片叶子在动,底层的叶纹丝不动。纵横交错的小土路,从村子一直延伸到小山坡。小山坡上都是菜园,小半个村的菜园都在那里,坡上的田地向两侧倾斜,中间一条道,连接着更远的五座山。小路两旁杂草丛生,遮没了路面。一大清早从这些小路经过的村人,路是走熟了的,再怎么遮蔽也不会走错,哪里有沟坎,哪里边上有蜂窝,哪里惯常有兔子和蛇出没,都是很清楚的,从小路爬上山坡,才发现脚上的鞋,整条裤子都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一直到腰部,外衣的下摆,都是湿的。上午八点半,太阳升至树梢,草尖上的每一粒露珠,都能反射一缕阳光,整条小路远远看去,金灿灿的。到了十一点,草叶上的水湿被太阳收去,草的颜色复原成深绿色。到下午一点半,站在小路一头,眼睛顺着小路水平望去,目之所及,最上一层草叶儿都打了卷,蔫巴巴的。村里人清早到地里干活,十一点左右回家;下午两点半以后又出门回到地里,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他们要避开大中午那三个小时的毒太阳。

四十岁的建军,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雨天,他的两条腿酸胀难耐,接着就是阵痛,肌肉像在跳舞。因这毛病,他不愿意大清早去地里干活,因露水太重,?湿了裤头,还得穿着湿裤干一上午的活,他的腿哪里受得了,所以上午田里的活儿,都是他媳妇婉萍在干。他下午出门一直干到天黑方回,他要把上午的活补回来,他比别人收工总要晚两个时辰。他手脚麻利得很,瘦高个儿,力气却很大,也是个细心人儿,编竹筐,打糍粑,修拖拉机,甚至是娘们的活——织毛衣,他都干得得心应手,出的活儿,那是数一数二的好。但他为人有些阴鸷,闷里整事儿,又固执,一根筋,凡是有点才华禀赋的人,都有这些毛病——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爱惜自己的羽毛,犯起浑来,也干离得天谱的事儿。所以,总的说来,建军并不受村里大多数人的喜欢。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些,他按他的想法过日子。

这天下午,约莫走了一刻钟,建军来到山坡上的芝麻地,他要来锄草。山坡下的菜园地,有人头戴草帽在干活,给茄苗捉虫,在辣椒地扯草。他在半路上遇见一个叫光光的少年,只见少年正挥舞镰刀,凶猛地砍削小路上的那些遮路野草。一眨眼功夫,少年就消灭了一条十多米长的野草,像砍断了一排他的俘虏的腰肢。一条路豁然开朗。少年是上山放牛去的,他的大黄牛正在不远处的水沟边扯直脖颈哞哞叫唤,好像在召唤少年;与其说是少年放牛,不如说是这头他父辈们养大的黄牛,在领着少年进山玩耍。牛比人大。建军就问少年:

“光光,你一边放牛一边割柴,你娘呢?”

“我没割柴,我在砍草。”

“草不就是引火柴吗?”

“这是砍了给牛吃的。”

“牛会自己吃草,不用你砍。”

“我爹叫我砍的,不用你管。”

“你爹是个蠢鸡巴。”

“你敢骂我爹,老子砍死你。”少年举起镰刀说。

“你这狗日的长志气呐,你再瞪我一下眼试试,老子两巴掌刮死你!”

叫光光的少年向水沟跑去,一边跑,一边用镰刀指指点点,建军蹲身捡了一个土块,向少年抛去,“你个狗日的,邪完了!”

“建军兄弟,你一个大人,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哩!”

“我跟他闹着玩呢,三婶,你在扯草呢!”建军连忙冲坡下一个穿蓝布衣,戴黄斗笠的妇女微笑。

“你家婉萍吃了庙山道士的药,肚子疼可好些没?”

“好多了,好多了,她今早还说过两天去三婶家感谢三婶您呢!”

“尽说见外话,你去忙吧。”

建军觉得无趣,径直向芝麻地走去。山雀儿伏在草丛中咕咕叫,野兔在山涧边喝水,听见脚步声,转身钻入荆棘丛中,一条菜花蛇卧在路中央晒太阳,那是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几点阳光,人走近了,蛇毫无反应,用锄头磕地面,那蛇这才抬起头来,懒洋洋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溜到田埂下,钻进它的洞穴里去了。这建军打小就怕蛇,他用锄头在前面敲敲打打,为自己开路,一路敲打着上了山坡。

村里一个叫钟元的中年汉子,悄悄从家里出发,也向山坡上走去。他胳膊上缠了一根两米长的铁链,右手握着半块砖头,急匆匆的,面色铁青,两眼怒瞪。他是刚从镇上木料加工厂回村的,身上的一套墨绿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怒火中烧,他是去找建军报仇的。

路上遇到人,钟元就避开,拐向另一条路走。他走得很快,像在赶夜路。那些弯腰在地里忙碌的村民,偶然一抬头,看见钟元,本想跟他打招呼,见他走得匆忙,以为有什么急事,就不好开口。路两旁的草太高,这些人没看清钟元胳膊上挽着的铁链。

村里谁家有几块地,谁家的地在哪儿,村里人互相都知道,那些地,跟人一样,是有名字的:筲箕七斗;西门外方三分;洗菜板;歪八斗等,这些田名是老一辈就起了的,一直沿袭下来。钟元自然无须打听,他是看着建军从大门走出来,往小山坡方向去,他就知道建军要上他家在山坡上的那块芝麻地,这是一块老地,建军父亲种过,建军结婚分家,父亲就把这块地分给他。种黄豆,红薯,如今种芝麻。

钟元一上山坡,远远地就看见了建军。建军就面向着他,正低头锄草,建军站立的地方距离田头大概有十米远,他应该忙活了半个钟头,这个季节,地里的野草长得正凶。钟元低下身子,从山坡的另一侧向芝麻地靠拢。天真热啊,草汁苗液散发出的气味,浓烈,让人止不住打喷嚏。钟元捂住嘴巴,像头野猪,直往草丛中钻。

他在一簇艾草边停下来,建军在他正前方不到十五米的地方。他感觉左脸上辣刺地疼,用手一摸,是血,他发现胳膊上也有三道血丝,这是草茎子划破的。闻到血腥味,他心里躁得慌,心跳加快,呼吸也更紧促。他看见建军正挥动锄头,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等。

蹲伏在草丛中,可真不是滋味。那花粉叶屑茎秆上的毛,还有细黄的土,裹粘在汗液里,刺激每一个毛孔,痒得要死,用手一抓,一道道红痕,像道符。钟元是蹲着的,他的脸贴近地面,土里的腐腥味,昆虫尸体的恶臭,直冲鼻腔,草丛里又不透风,那汗像雨水往下淌。钟元用膝盖轻轻擦抹脸上的汗水。他要等待一个机会。他现在安静多了。

机会真就来了。建军停下手中的锄头,用脖上搭着的一条蓝毛巾擦汗,然后他放下锄头,小步走到田头,打开水壶喝水。

这钟元像条野狗,从草丛中蹿出来,呼哧呼哧奔向建军。他一边疾奔,一边抖动胳膊,那根铁链散开,下坠成一条鞭。他扬起铁鞭向建军的后背使力抽去,建军手中的水壶早已飞了,唬得一个大跳,扭过身来,接着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板砖。建军向后踉跄了两步,这钟元也不说话,飞起一脚,踢向建军的心窝。这一脚像极了西门庆踢武大郎心窝那脚,建军人仰马翻,蜷在地上,眉头紧锁,大气出不来。这钟元也打急了眼,别的全然不顾了,冲刺过去,骑在建军身上,挥拳一顿乱砸。建军早已忘了哼哼,死命用两条胳膊护住脸和胸膛。这钟元一口气打了十八拳。他一住手,就从建军身上爬起来,站在一旁直喘气。

这太阳像一面刚从水中取出的镜子,明晃晃的扎眼。它在发怒,要抖落身上的每一寸能量。

建军打了个滚,从地里爬起来,芝麻杆倒伏了晒簸大一片。

“钟元,哎呦,你妈个逼,你疯了?你神经病发作了?你平白无故打老子,老子不饶你!”说着,冲上前要打钟元。钟元抓住他的肩,用力一推,建军晃了一下,又栽倒了。

钟元直喘粗气,提着两只铁拳,凶恶又轻蔑地看着地上的建军。建军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竟被一起长大的伙伴干翻了两次,自己又不是老弱病残,凭什么就挨打,他要反击。他的手摸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土疙瘩,他是坐在地上的,他使出全力向钟元的脸砸去,土块砸中钟元的左肩,钟元动都不动一下。“来啊!再来!朝老子的头砸!”钟元用手指戳自己的额头说,建军也是条汉子,怎忍得了这般羞辱。只见他手撑地面一骨碌爬起来,环顾四周,锄头被钟元那厮踩在脚下,土地松软,靠山脊的田埂,土是红砂土,压积成红板块,很碎,一捏就散了,也当不了武器;他看见齐腰高的芝麻杆,顾不了了,他上前一步,两只手一起拔芝麻杆,拔出六杆来,一只手分三杆,提在手里,芝麻的根部带出一把土,三把土根聚合在一起,也是有份量的。

建军两手拎起三蔸芝麻杆,从头顶旋转着甩起来,像扬起的马鞭,右手的土根咵啦一声砸中了钟元的左脸,土粒溅开,粘在钟元脸上脖子上,紧接着又是哐啦一声,无数的蜜蜂钻进钟元耳中,他感觉他的脑袋像个蜂箱。土粒在钟元的右脸开了花,溅到他的眼里,嘿,从领口滚到肚皮上。这建军见打中了钟元,丢了芝麻杆,抻出他的圆脑袋,向钟元的肚子撞去。

两人厮打了三个回合,钟元又占了上风,他再次把建军骑在胯下,挥起烈拳又揍了十八下,往脸上、肩上、肋骨、肚子,一拳都不含糊。那建军渐而没了还手之力,只瘪起两张嘴皮,大声嚎哭起来。钟元已经住了手,爬起来,两手插腰站在建军脚前,说:“哭?哭也没用,哭他妈能解决问题?”建军一口就忍了,说:“老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来突袭我?”“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别跟老子装,再装,老子还要揍死你个烂鸡巴的。”钟元用手指着建军的脸说。“我做过什么?你瞎听别人乱说。”“瞎说?老子揍死你!”说着,钟元踢了建军的小腿两脚,“那个母狗子都承认了,你还在这里演,老子最见不得你这号人,打小你就阴阳怪气,往女娃娃堆里钻,老子当你是个太监,没承想,你个狗东西,谁家的婆娘你都敢睡。老子今天也不顾及什么情分了,丢丑也丢到家了,再也没有脸皮了,老子也不打算过了,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

建军瘫在地上,那胆,早已吓破半个,脸面灰蒙蒙的,四肢僵硬,刚才每寸肌肉都充斥着怒火,那力量像岩浆在奔涌,到了拳头却使不出来,听完钟元这席话,他的拳头像被人砍掉了,麻的,没了。整个人就像刚被人从冰窖中捞出来。

“老子要把你押回村里,绑在石磙上示众!”钟元说。

“钟元,你无情无义。”

“跟你我不会再讲情义,我不打你,我要绑你,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嘿!哼!”建军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好人,你很仗义?你在镇上搞女人,你以为你婆娘不知道?你以为村里人不知道?爱香恼你,她恨你,她没跟你说?”

“关你屁事,这她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错,我对不住你,我是有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两条腿,我有病,钟元,你原谅我吧!”建军说着,用拳头砸了小腿两下,嘤嘤哭起来。

“不行!你跟我回村,向大家伙交代清楚,你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全都要交代!”

“我不跟你回去,我还要锄草,要回你自己回。”

“看来我要把你绑回去。”

钟元从上衣左边的兜包里掏出一把黄绳,从右边兜包掏出一卷透明胶,一把小剪刀,他看了建军一眼,又把透明胶和剪刀放回兜里,说:“对付你也用不着这些。”黄绳子丢在地上,这只手插进胸包,拎出一瓶小怒江酒,旋开红色小盖,喝了一小口,瞅了两眼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建军,又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两大口,咋咋舌,摇了摇头,复又旋上盖子,插入胸包里。这件墨绿色的工作服最大的特点是兜包多,不知道这些兜兜里还藏着些什么小东西。建军有点瑟抖。“建军,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你晓得么?我忍过你,不是一次两次,你心里有数。你当我是傻瓜,当我好欺负,是不是?”“没有,没当你傻,你比谁都精。”钟元摇摇头,捡起地上的绳子,边走向建军边说:“绑你回村,你不要犟,越犟越难看,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听我的,免得挨打。”

建军双手被反剪,背在后背上,绳子只在手上缠了三道,呈十字型,挣不掉的。钟元说:“你在前面走,我就拎这条铁链子跟在你后面,拣人少的路走,从西头村回去。”

“钟元,你太过分了。”建军走出芝麻地,扭头对钟元说。

钟元跳起来踹了建军屁股一脚,“叫你不要讲话,按我说的路线走。”

他们下山坡走的是一条老路,十年前新大路还没修成时,村里人上下山坡都是走这条老路。如今,只有那些老牛老羊还记得这条老路,它们被散放着时,会走老路上山下山。人是不会走它的。钟元以为走老路不会碰见村里人,他不想有人中途阻止他。不料,在老路连接村大路的拐弯处,他们还是遇见了人,是义臣叔。他从堰塘扯了一大捧上半截青下半截白的藕杆,在塘边清洗呢。他看见两个后生推推搡搡从路边移到打谷场上,他就冲他们喊:

“是钟元吧,你们在做什么?”

“没事,义臣叔。”钟元打哈哈。

“你押着建军做什么?斗地主呐!”

“没事,闹着玩,您老忙您的。”

钟元扯住建军的胳膊往前攥:“快点走!这老头,眼睛倒不花。”

“都进了村了,松开我吧。”

“少废话。”

经过一个又一个打谷场,钟元押送建军来到西头村与东头村相连的一块平地上,这是村里召集村民开会的地方,村里人叫它“五角地。”五角地边上是一口堰塘,塘边长着白杨树,柳树。一垛稻草堆趴在路边,后面是一户人家。这块平地的下边有一座小凉亭,只有顶篷,没有长椅,篷顶上吊下来一个喇叭状的大铜钟,风起时,铜钟肚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风在借助铜钟发表演讲。

已经有村民从家里走出来,有的人喊钟元,有的人喊建军,但他俩都没吱声,只顾低头往前走。喊他俩的人不糊涂,他们都看清建军的双手被反剪绑着,钟元手里提着哐当作响的铁链,脸面冷冷的。他们判断情况不对,出了事了,就不再多说多问,只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来到五角地。

钟元力气大呐,五角地靠凉亭边上睡着七八个石磙,这钟元把一个睡着的石磙掀起来,立在地上,然后在另一个石磙前蹲下,一手抠住石磙两头的窝坑,“嘿呦”一声,竟把一米来长,汽车轮子粗的石磙抬了起来。“哎呦!力气大呐!”村里人已经聚集起来,人群中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只见钟元稳稳地走了两步,举起怀中的石磙,“哐当”一声,叠在那个立着的石磙上面。建军就站在五角地中央,面无表情,眼神怪怪的,注视着钟元的一举一动。因钟元的表演太具观赏性,他都快忘了钟元做的这些都是用来对付他的。他轻蔑一笑,他已经习惯了对别人的工作不屑一顾,在村里,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认为自己是做得最好的,钟元力气大么?值得这么多人来围观吗?没见过世面的观众,无知的人群,他想,我要举,比这家伙举得更高,动作更利索……

两个石磙摞起来有两米来高。建军哪还顾得上嘲讽,钟元抖开铁链向他走去,他终于慌了神。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咿咿呀呀,有个白须老头在人群中大声喊:“钟元,你年轻,莫作孽呐!”那是前任村长王景阳,现在落美村的村长是他儿子王守根,有人说快叫人去找村长,有人回答说村长到镇里开会去了,说我一大早到镇上卖包谷,碰到村长,他还管我借了五十块钱哩!晋柏老爹的三媳妇说:“都是一个村住这些年,能有多大的冤仇!”这钟元丝毫不为所动,他也不理村里人。他像在进行一场仪式,他是操作人,他就要干成这件事。看他的表情,似乎心里是有数的,不必大家来操心。

钟元把建军推到石磙前,用手中的铁链子把建军绑在石磙上。

钟元的事到这里似乎就办完了,大家伙儿也松了一口气。钟元就站在边上,拍拍身上的灰尘,脱了鞋,单脚站立,倒腾出鞋壳里的小沙石。钟元不走,大家伙也不会走,就站在那里,等待着看事情的进展。建军是要脸皮的,他当众出了丑,他被绑在石磙上示众,他的尊严也没了,好像他的尊严他的人格,也被绑在耻辱柱上,就像一条咸鱼,在太阳底下被人曝晒。

“钟元,你会受到报应的!啊!你这样羞辱我,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啊!你这样羞辱我,折磨我,你不把我当人……”

“哼!”钟元鼻孔向上一扬,眯缝着眼睛,斜睨了建军一眼。

建军的婆娘婉萍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嗵一声双膝跪在钟元面前,“钟元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他该死,他是该死,他不是人呐,你就当他是畜牲,饶了他这一回吧,他不要脸,我一家老小还要脸呐!钟元兄弟……”说着,哭了起来。

“你跟老子站起来!老子又冇死,你逢人就下跪?他是个什么臭王八,值得你跪?你个骚婊子,老子还没死,老子要你说好话?老子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老子还怕他?这次整不死老子,老子一点一滴要他加倍偿还……”建军嘶声力竭叫喊着,口里唾沫星子乱飞,腰间的铁链挣得铮铮响。

“婉萍,你起来,我放过他,你也放不过他,你忍得下去?”

“臭婆娘,你跟老子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啊……”

村里几个嫂子慌忙过来把婉萍拉起来,婉萍站在人群前面直落眼泪。

这钟元愤地站起来,从上衣左兜包摸出一个红色打火机,只见他走到建军面前,扬手扇了建军一耳光,打松了他的牙齿,建军吐出一口血痰。接着,钟元用手扒了建军的裤子,让他赤条条的。这时,婉萍惊叫一声,站她身后的人钳住她的胳膊,她大哭起来。只听见“呼”地一声,建军裆里冒起一团火,溜出一缕黑烟,瞬间就熄灭了,人们闻到一股烧胶的气味。

一裆阴毛被烧得精光。

周围鸦雀无声,人们都惊恐地盯着五角地边的这两个中年汉子,婉萍在呜咽,几声过后,也不做声了。建军脸吓绿了,慌急得忘了哭喊。

接着,钟元又从右兜包摸出一根蜡烛,打出火苗点燃,豆大的火苗烧成青枣大,蜡液往蜡身上淌。钟元转动蜡烛,对着建军瑟瑟发抖的阳物,啪啪滴蜡液。建军哪里受得了这刑罚,拼命扭动身子,扯直了喉咙嗷嗷直叫,好像他的心脏被人用铁钉钉死在一堵破墙上。

那阳物,似乎发怒了,像一杆花里胡哨的炮筒,朝天冲着。像一条发了霉的狗屎。

钟元还在滴蜡,建军已经受不了了,近乎要崩溃了,他带着哭腔喊道:

“钟元,你个王八养的,老子睡了你婆娘,大不了让我婆娘陪你睡几回,咱俩算扯平。你凭什么折磨我?老子受不啦!老子快要死啦!老子就要干你婆娘!干你婆娘……”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他媳妇婉萍推开人群,哭嚎着歪歪扭扭向家跑去。

几个老人跑上前,夺了钟元手中的蜡,男人们都围了上去。“快把建军放下来!”“叫一个人去端盆水来!”“爱喜,你去家里把酱油瓶拎来!”

义臣叔打了一下钟元的手,“你呀,没一点分寸,闹出人命官司如何是好?不是叔要说你……”

“叔啊,我冤呐,我憋屈难受啊!”钟元嚎啕大哭。

“我枉做一回男人!我这家算是散了……”

这是大忙月,村里人个个累得骨头散架,平日里忙起来,哪还有精力说话聊闲天。就平添了这一起争端,打闹了一场,村子上空的天色都被搅浑了,很快一场风吹过,一切又复归平静。

这事若发生在农闲时节,那是村人茶余饭后,棋牌桌上,或者大小聚会上的好谈料。可眼下是忙月,村里人天黑了就想休息,天亮了,就该合计一天的农事,真没闲暇来谈论这原本属于发生在农村里的天大新闻事件。

众人劝走了钟元,众人又弄醒了建军。天黑人散,村庄上空飘起条条炊烟,狗吠声牛叫声孩童们的嬉戏声,让落美村的盛夏黄昏显得格外恬淡幽静。

明天继续发布《七月寓言(下)》,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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