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遗产这件事儿,如果人活着的时候不方便说,怕忌讳、晦气;那么人没了以后就没地方说,因为无凭、无据。
(四)
话说老王因为心慌,听进儿子王术说的话,顿时开了窍,觉得把财产分清楚这事情很有必要,而且一定要落在纸面上,如果张姨有其他想法,他就准备拉下脸来去做公证,总不能真的自己死后留给子孙一屁股烂摊子吧?
待老王风风火火赶回家,张姨和他的儿子牛少广正在庭院乘凉聊天。小牛躺在老王常坐的躺椅上,这一幕让老王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好的感觉。
看到老王回来,小牛一激灵赶紧起身,让老王坐。
老王心事重重,没理会小牛的殷勤,冲着张姨使了使眼色,说:“老伴儿啊,我有点事儿跟你单独聊聊。”
张姨白了老王一眼,坐着没动,说:“聊呗,小牛是我儿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王心里不好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但依然没有驳了张姨的面子:“行,那我就直说了。”然后他平和了一下因赶路有些絮乱的气息,继续说:“老伴儿啊,你看咱俩都快70了,也该为自己后代考虑考虑,不能等咱们百年以后,给孩子留下麻烦。”
张姨没吭声,老王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觉得咱们得立个遗嘱,以后你的财产归你孩子所有,我的财产归我孩子所有,这样简单明了,不会有争议,咱们孩子继承遗产也能有据可依……”
张姨还没有说话,小牛便先插嘴了:“王叔儿,您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当初您跟我妈好的时候,这些事情都已经说清楚了,怎么现在突然又提起来,这可有点儿伤感情啊!”
老王不耐烦地说:“我跟你妈说话呢,你别打岔,我们俩老人的事情,你跟着起什么哄啊!”
小牛悻悻地闭上嘴,张姨开口了:“我儿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老王,你现在是想防着我们娘儿俩?”
“没有防着你们的意思,就是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咱不说我这边,就说你,以后小牛继承你的财产,也得拿着遗嘱才能办事儿啊!”
张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旁边的小牛不停给她使眼色,最终张姨一咬牙,说:“好哇老王,你就是看这四合院儿现在值钱了,怕我图你家钱。别说我没想过,就算我想了,也是合情合理对不对?你就说咱俩在一起快十年了,你的衣食住行都是我照顾,对你是一心一意,就图晚年能有个伴儿,功劳苦劳我可都有吧?现在你这么防着我,有意思吗?还是说男人有钱了就不讲感情了?告诉你王木,你这房子我还就图了,怎么着吧!”
老王其实看见了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小牛,毕竟活了六十多岁,见过的事情多了,对今天发生的对话多少心里有个数儿,于是他叹了口气说:“得,你先别急,就当我没说吧!”
……
当天晚上,老两口儿躺在床上,张姨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怎么说,只好又闭上嘴,就这么欲说还休好几次,老王忍不住了:“老伴儿,我知道下午是小牛让你那么说的,毕竟咱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我了解你的为人,那些话如果不是小牛教你的,打死我都不信。”
心里的话就这么轻松被老王捅破,张姨反而放开了:“你早说啊!害我难受那么久!我就小牛这么一个儿子,他求我跟你争取这房子的份额,甚至拿他那死去的老头儿压我,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老王和张姨过了这么多年,对她唯一的儿子小牛还是有所了解的,年轻时候不学无术,高中毕业就去社会上鬼混,交了一批狐朋狗友,一次别人盗窃却让他顶雷被抓。当时小牛不承认自己犯法了,让张姨帮他找律师、托关系,张姨却因为惯性思维没有相信,最终导致小牛被判一年半。结果三个月后,那人再次作案,被抓后承认了小牛是他陷害的。小牛因此被释放,还倒赔了他一万多块钱。自那以后小牛也算转性了,踏实的找了个生计,在这四九城里卖房子,做中介。
老王沉声问:“小牛跟你提了什么要求?”
张姨毫不隐瞒,说道:“小牛谈了个对象,打算结婚了,但是没有个合适的房子,你也知道,我那房子在郊区,位置太偏了,也值不了几个钱,他是想跟我商量,从你这分点钱,再加上我的那套房,能在城里买套二手房就行。我也听说了,你这院子现在价值好几千万,小牛说他就想要个万,连二十分之一都不到,哪怕就算是找你借的都行,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我说我没法跟你开这口,毕竟当初咱俩在一起的时候说得很明白了,结果小牛就给我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先是故意气你,再假装生气提条件……你也知道,小牛被关三个月,虽然翻案了,但是大部分单位对他都很不友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这事儿我也有责任,一直觉得亏欠他,现在好不容易找了女朋友,我……所以最后就答应了。”
老王听完,反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张姨没有图他房子,即便是小牛,听起来似乎也没多少坏心思,于是他寻思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张姨看老王半天没说话,有点着急了:“老王,你说的立遗嘱,你要立就立吧,我都听你的!”
老王要脸,皇城根儿下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不局气的事儿?原本要是张姨和小牛真刀真枪的跟他明抢,老王反而好办了,自己直接写个遗嘱,万事大吉!现在张姨主动说出来,他反而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
是夜,老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五)
这几天老王高兴坏了,因为儿媳妇白薇怀孕了,三十三岁啊,差点就成高龄产妇了!
之后老王三天两头往王术家跑,对白薇嘘寒问暖,盯着王术做家务,别看老王干活儿不咋地,当监工挑毛病一把好手。
这天,老王把王术和白薇叫到餐桌上,说:“小术、薇薇,前段时间你们跟我说遗嘱的事情,我仔细想了很久,觉得你们说得对,我就不应该死要面子,都新时代了,还想着封建迷信。那什么,我遗嘱已经写好了,我的财产留给你俩,但是你俩可得给我踏踏实实过日子,我知道现在好多小年轻儿把婚姻当儿戏,今儿结个婚,明儿就想着离,咱可不兴这个……”
王术听着自己老爹的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提出让老王写遗嘱的,但现在话从老王嘴里说出来,反而有种临终托付的感觉,于是他故作轻松的说:“爸,您可放心吧,我们俩要白头偕老的,赶明儿孩子出生了,您给他/她起名字,这任务可交给您了啊!”
老王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拿出当爹的气势,瞪了王术一眼,然后看着白薇说:“薇薇啊,以前我这当爹的不懂法,一边儿想着老一辈儿留下的东西我得传下去,另一边儿又觉得说死后的事情让人忌讳、不吉利。当时说你的话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公公语重心长的道歉,这下连白薇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连忙说:“爸,以前的事情就过去了,咱不提了……”
老王摆摆手,打断白薇的话:“听我说完,薇薇,王术是我儿子,我了解他,大的毛病没有,就是有时候粗心大意,不懂你们女儿家心思,甭说他了,我活了六十多岁,也没懂。如果哪天他惹你生气了,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你多担待点。我那院子,在遗嘱里写的是留给你们两个人,但你也知道,那院子打我爷爷那辈儿起,就一直住着,我想你们以后也能留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白薇听到这里,不知怎么也升起一股难过的情绪,对老王说:“爸,您放心,您那院子,保证丢不了。”
老王点点头,对王术说:“小术啊,遗嘱我就锁在保险柜了,你知道密码,你妈走的那几年,我跟你讲过很多次,如果有天我不在了,重要的东西都在保险柜里。薇薇,下回我把那院子的房本儿给你带过来,你收好,小术粗心大意的,我不放心。“
王术听着这种类似临终嘱托的话,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打断:“爸,咱不说这事儿了,您晚上想吃什么?“
老王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怒其不争的说:“你问我干嘛?问你媳妇儿啊!薇薇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白薇也想尽快改变这种悲伤的氛围,说:“爸,有了您的房,我这身价也得有好几千万了吧?咱今天不省钱,下馆子去!“
老王:“下什么馆子啊!你这怀着孕呢,要是小术做的饭你吃腻了,这不有个什么外卖吗?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别让外卖员送,他们送得慢,送到了菜都不好吃了,让小术去取。“
王术看看外面的大太阳,委屈说:“不是,爸,今儿可三十八度,这大中午外面儿跟烤箱似的,您好意思让我去取?“
老王瞪着王术一拍桌子,结果吓了白薇一跳,赶紧安慰她两句,然后对王术说:“你瞧你现在那样儿,自从跟薇薇结婚以后,躺平了是吧?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别犯懒,赶紧问问薇薇想吃什么,然后快去快回。嘶……赶紧的啊,别渗着了,你杵那儿给谁看呢?“
那一刻,老王很满足,王术很踏实,白薇很开心。
(六)
自从遗嘱的事情落听之后,王术感觉自己生活顺风顺水,简直直奔人生巅峰。
工作先是加了薪水,紧接着又成为领导班子候选。就连昨儿在小区门口儿花10块钱买了五注彩票,都居然中了两百块!
老王偷偷和王术讲了张姨与她儿子牛少广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打算,老王现在有三十几万存款,如果小牛要买房的话,他就把自己存款拿出来帮衬帮衬,四合院儿就甭想了,铁定要留给王术。
王术自己心里也有个算盘,看在张姨这些年一直照顾自己老爹的份上,如果小牛不提四合院儿的事情,他可以借给小牛一两百万,利息无所谓,过个三五年再还也无所谓,就是看在老爹的面子上,不让他为难。王术与张姨也只是面儿上的关系,跟那个牛少广,更是没打过交道,所有的交情都是基于老爹与张姨关系。
王术心里的盘算没有跟老王说,毕竟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谁说得准呢?
……
时间如脱了绳的泰迪,跑得飞快。
白薇已经怀孕八个多月,早早在家休息了,为此老王专门儿拿退休金给小两口儿雇了个保姆。
这几天正是王术工作的关键时刻,只要拿下手上的大项目,妥妥的升职进入领导层。等这个项目结束,就到了白薇的预产期,正好请一段时间假。王术已经将他接下来的时间规划好,却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四月春光明媚,天气不冷不热,老王和张姨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张姨搬走了,小院子有些冷清,但王术暂时顾不上这些,他正在修改项目汇报文件,今天下午两点他将代表公司向更高层级的领导汇报,这次汇报之后,基本上他进入领导班子的事情就算敲定了,这是机会,同时也让他很紧张。
中午,王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工位上假寐,手机震动将他惊醒。
是保姆打来的,白薇上午腹痛,但她知道今天是王术的重要日子,所以没打扰他,医院,如今已经进了产房,可能早产。
王术顾不上埋怨保姆,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老王,没人接,老王有午睡的习惯。
原本有些选择困难症的王术,这回当机立断,给公司领导发了信息请假,说明缘由,也不管上头同不同意,医院赶。
一路火花儿带闪电,医院,老王电话依然没能打通,既然如此,医院呆着吧,下午的汇报铁定赶不上了。
找保姆问了问情况,得知白薇正在产房,王术一屁股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和旦夕祸福……
王术的此时脑子就如同上面这句话,混乱而清醒。他在病房外坐了不到5分钟,接到老爹邻居刘老六的电话,说老王可能不行了,原本他们约好下午一块儿下棋,结果到了时间,刘老六在院子外叫老王,没人答应,推开没有上锁的小院儿大门,老王就躺在他最喜欢待着的躺椅上,没了呼吸,可能已经走了……
走了……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从王术天灵盖儿一直劈到脚后跟儿,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前两天老王给他讲的笑话:“……孙子(zei,四声)是骂人的话,对讨厌的人说;孙子(za,四声)是表示对自己孙子的喜爱,只能对自己孙子说;孙子(ze,轻声)是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孙子,跟好朋友说……“
一边是爷爷,一边是孙子;一边是老爹,一边是媳妇……王术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他立刻打电话,医院帮忙;然后告诉保姆,他临时有事,让朋友过来照看一会儿,留下发小儿的号码,便跌跌撞撞的往四合院赶去。
王术打了辆车,嘱咐司机快一些,再快一些,然后又拨通了,没车;又拨通了,没车!打电话给张姨,没人接!打电话给,终于有人能帮忙了!王术在到达四合院胡同口儿的时候,远远看到民警正在从院子里出来,他赶紧赶了过去:“您好……我,我报的警,现在人怎么样?“
民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是家属?“
“对,对,我是他儿子,他怎么样了?“
“对不起,人已经去世了……“
即便是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做了层层的心里防御,这一刻的王术,依然无法自控的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良久,手机铃声将王术惊醒,是他发小儿打来了:“王术,你媳妇儿没事儿,虚惊一场,没早产。“声音停顿了一下,变得有些低沉:”老爷子怎么样了?“
“死了……“王术用尽量平稳的语气,但依然发出颤抖的声音,”先别告诉我媳妇儿……我不想让她担心。谢了,哥们儿“
挂断电话,摸了把脸,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