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一轮月亮,透过栏杆照进室内时撒下了一地的清冷,白前试探着伸手,碰了碰那淡白的光——
冷的,月光是冷的。
耳边又传来老师的叹息:“可怜啊可怜。”
白前却并不能理解老师的意思。
记事以来,她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每天都会有人送来三餐和换洗衣物,老师也会偶尔教她认字算术。
对白前来说,这个房间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待在自己的世界,有什么可怜的呢?
后来成年——是的,“成年”这个概念也是老师告诉她的,尽管她并不明白成年意味着什么——还没等老师向她解释清楚,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就在一个昏黄的傍晚永远闭上了眼睛。
白前记得老师死前紧紧地抓着身下的床单,如死树皮一样干裂的手背青筋迸起,浊黄的眼球竟然泛出了一点剧痛的清明。
老师张着嘴巴,从白前的角度看去,就像是那张皱纹遍布脸上无端生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洞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怪异词句。
白前分辨了好久,才认出老师是在念着她最常说的三个字——
可怜啊……
真奇怪,明明没有人教过她“死”是什么,她却摸着满脸的泪水无师自通。
“死”就是悲伤。
给她送饭的人带走了永远沉睡的老师,也是第一次打开了这个房间的铁门。
毫无遮蔽、清清白白的阳光瞬间照了进来,太过炽热的明亮打在白前的身上竟然引起些灼热的疼,趁着来人不注意,她悄悄望了一眼门外的世界。
那是足以震撼她的一望无际。
夜晚,她靠在房间的角落,周围萦绕着奇怪的气味,那是老师在这里变老、脱发、偏瘫最后咽气的味道。
白前憎恨来收拾的人把这叫做“臭”,但内心深出却渐渐浮上一种隐秘的恐惧——我最后也会这样悲伤地躺在这里失去呼吸吗?
直觉告诉她,这是比晚上做噩梦还要可怕的事情。
一想到就会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将气管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出……喘息着,白前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收缩,收缩,再收缩……
“你是谁?”
突然传来的清亮声音打断了这混沌的思绪,白前愕然地抬头,看见了窗外的镜子。
一定是镜子吧,不然,为什么会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但偏偏镜子里的人和自己穿的衣服不同,还能再次发问:“你是谁啊?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缓缓地走过去,月光下,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上挂满了疑惑,眉宇间,是白前没见过的轻松快乐。
“我是白前,你是谁?”
“我是白薇,草木之国的公主,未来的女王。”
白前并不知道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她和眼前的人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还想多问些什么,但白薇却四处望了望,对她抱歉笑笑:“有人来了,要是被发现就糟啦,那么明天我再来看你哦。”
提起裙摆匆匆离开,白薇转身掀起的波澜吹动了这一室的死寂,白前轻轻抓住冰冷的栏杆,视野里那远去的身影如同一只上下翩飞的蝴蝶在空中跳着一支优雅的舞蹈。
她竟然看痴了。
自那以后,白薇每天晚上都会来看她。
或许是长着同样的脸,草木之国的公主对白前的态度异常亲切,她会给白前讲述宫廷的生活、人们的日常、奇奇怪怪的动物还有珍奇的花草。
通过白薇的讲述,白前的脑中渐渐构建出一个神奇而美丽的世界。
那里有巨大的榕树,在夜晚会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光芒,慢慢靠近,会看见树上长满了透明的叶子,只要见到这棵榕树就会消除所有的烦恼。
那里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他们会换上鲜艳的服装开盛大的舞会,把美酒倒满水池后纵情高歌到头脑晕眩,而这时在灯火的照耀下就可以看见人们血液里流动的色彩。
那里有蓝得仿佛要漏下的天空,那里有混杂着花香与泥土芬芳的微风……那里有白前没有见过的一切。
真是奇怪啊,在她以为这个房间就是全部世界的时候她从未感觉“可怜”,可一旦知道这扇门后是那么广阔的自由,她终于理解了老师的叹息——
“可怜啊可怜……”
对白薇的喜欢也渐渐变成了羡慕,再然后,变成了嫉妒。
于是白前打断了白薇对于王国传说的讲述,她说:“白薇,我想出去。”
“可这门上有锁。”
“但你是公主,肯定能配来合适的钥匙吧。”
“可是……”
“求你了,一天就好,你快要成为女王了吧,在那之后你肯定就不会来这里了,所以,让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吗?一天就够了!”当恳求的话语被说出口,白前发现自己的渴望喷涌的竟那么自然,她想要出去,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触碰起来是否真的那么精彩。
“你来当我的替身,我们长的一模一样,这样就可以骗过来给我送饭的守卫。”
“求你了,白薇。”
求你了。
几天后,白薇打开了铁门。
白前和她互换了衣服,她才发现这衣服是她从未穿过的柔软材质。
“白前,”白薇低低叫了一声,然后将钥匙递给她,“去吧。”
白前看着她,当铁门缓缓关闭,白薇的脸也渐渐消失。逃出囚牢的人突然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灿烂光芒烧灼着肌肤,在这用尽全力的窒息狂奔中她似乎能远离所有纷扰。
视线模糊,无法思考,只知道自由正在将她抚摸。她仰头,伸出手,似乎能碰到天空。
白薇,你没有说错,这湛蓝的颜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
最后的最后,白前终究是没有回去,她将这一天无限延长,作为“白薇”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行走。
白薇对她讲述了日常生活所需要具备的一切知识,而她就在倾听的时候将白薇的神态语气全部记住,加上一模一样的脸,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公主其实换了人。
民众们只是发现,他们的公主突然喜欢上一条钥匙形状的项链。
然后又过了数年。
大祭司恭敬地对他们的公主行礼:“殿下,明天就是您正式登基成为女王的日子,在这之前,请您亲手杀死象征您所有罪恶的影子,以圣洁之身祭拜神灵。”
话音刚落,一身华彩的公主就看见侍卫们压上一个和她有着相同容貌的人,一旁的侍女也端着金盘子献上匕首。
公主愕然地看着跪下她脚下的人,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白前,是她自己。
不,不对,这是白薇,她才是白前。
但本该是由白薇来杀死白前才对,那为什么现在是要白前杀死白前……
“公主殿下,在您幼时我就教导过您,您迟早要杀死您的影子,不要犹豫,她是罪恶的化身。”
不!白前才不是罪恶,她不是罪恶,她只是,她只是……
握紧胸前的钥匙,公主的掌心传来一阵阵灼痛。
她只是想要自由啊!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人突然挣开了手上的绳索,一个暴起旋踢击倒了的两旁的侍卫。
白薇冲上高台,两个利落的手刀劈昏了大祭司和侍女,然后在白前愕然的眼神中朝她伸出了手。
“白前,跟我走!”
勾唇而笑,就像多年前她们初见的夜晚。
颤抖着握上那只手,白前开始随着白薇狂奔,不顾一切地狂奔。
身后有万千喧哗,整个夜晚都因这场叛逃而沸腾。
骑上王国最快的宝马,白薇带着白前冲出宫墙。
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白前将脸埋在白薇的后背闷闷地问:“你知道的,我骗了你。”
“嗯。”
“你也知道的,你要杀了我。”
“嗯。”
那,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带我逃走,说出真相,把一切都扳回正轨不就好了吗?
白薇的声音在疾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祭司从小就告诉我,我要杀死一个人,那个人代表了罪恶。于是我很好奇,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直到无意中见到了你,我才发现祭司说的不对。”
“什么?”
“你就是个傻瓜啊,怎么可能是什么狗屁‘罪恶’。”
白前有多傻,傻到连说谎都不会,当初在说“一天就好”的时候,眼神闪烁的模样,就差没直接告诉白薇“我在骗你”。
那白薇为什么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因为啊,你低头的时候,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那么悲伤,无法隐藏的痛苦。
那一刻,白薇觉得,即便被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不过是个渴望自由的傻瓜罢了。
“白前!”白薇突然朝广阔的前方大喊一声,“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白前白薇的地方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
“有的!只要一直向前走,就一定能找到!”
紧紧地搂住白薇的腰,白前的泪水早就打湿了她的衣服。
嗯,一定有这样的地方。
只是啊,要你自己去了……
鲜血从背后翎箭射中的地方缓缓流出,白前的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可她还在用力地搂紧白薇。
原来“死亡”不仅仅是悲伤,还有释然,还有遗憾……
等你到了那个地方,请一定告诉我那里的天空是什么模样。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那么微小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御马驰骋的人满怀希望,身后渴求自由之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今日作者:一碗青梅酒
编辑:朝生
责编:詹郁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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