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医院看白癜风比较好 http://www.wxlianghong.com/编者按
《月落荒寺》是格非的长篇新作,原载于《收获》年第5期,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小说以北京某高校教师林宜生为主人公,他的生活经历及其与其他人物如白薇、楚云、伯远、周德坤等人的联系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本期将推送严毓棋的评论文章《假如你是真的》的上半部分。作者从《月落荒寺》与《欲望的旗帜》的相似性写起,论述视野涉及《月落荒寺》中的遗忘、反讽、陪笔、时间的静止与流动等等要点。
严毓棋丨假如你是真的(上)
看完《月落荒寺》后,我情不自禁重读了格非的另一篇小说,不是《隐身衣》或《春尽江南》,是《欲望的旗帜》。我接触到了一些特殊的史料,强烈的道德洁癖使我几乎无法在直视格非的文字,甚至想到要彻底放弃对他的研究。意外的失眠症使我舒服地遗忘。我无法狠下心来批评格非,即使我认为《月落荒寺》是他写作的倒退。
只有当事情真正终结之时,我们才有资格追溯它的起源。《月落荒寺》如果是一次追溯,那么事情应当终结于月落荒寺那个瞬间,可是多出的最后一节又表明事情远未终了,那么这漫长的追溯又有何意义?如同楚云给林宜生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当林宜生心里默念这楚云留给他的那句话,一阵酸楚哽在喉头,不由得满眼落泪。阅读之外,一个读者也几乎要流泪了,眼泪却因突如其来的和解而停止。尽管作为《隐身衣》的前传,在故事上它不能违背旧作光明的尾巴,但两种极端反差的情绪在小说结尾处相连两个小节紧挨着呈现,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怀恋着那个逼迫读者学会阅读的80年代。格非嘲讽了这个读者,也嘲讽了他自己。
今年八月的一次对谈中,格非特别强调了王阳明“事上练”的观点,文学给予人以生活方式的启发,但最终还是要在生活中实现它。林宜生向老贺的父亲解释文学为什么不能解惑时说,文学作品中体认的绝望和虚无,作为自我觉醒的必要前提,不仅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乐观,文学面对的是“真正的生活”。接下来,林宜生却说自己并非是什么作家或诗人,而只是一个哲学家。哲学家的身份当然是格非赋予林宜生的。如果说《欲望的旗帜》中的曾山多少还有一颗文学的救赎之心,林宜生则完全甘心于平庸和琐碎的自动化生活了。他活得轻松,于人于己,他都无从指教。
《月落荒寺》给人的感觉与《欲望的旗帜》惊人地相似。楚云在某种意义上是求仁得仁的张末,林宜生则是苟活着的曾山。白薇、伯远、赵蓉蓉……几乎每个人物都被种种欲念所困扰。“一念疏忽是错起头,一念决裂是错到底”。人物不愿受欲望的单方面裹挟,不是单纯的互相斗争,而是一种彼此协商。尽管协商作为一种行动可能恰入欲望彀中,无不为而无为,构成一种怪异的双向同构关系。“月落荒寺”不仅是德彪西那只著名的琴曲,也和《欲望的旗帜》一样是小说表现的核心意象。月落荒寺的场景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林宜生的黄山之行,第二次则是正觉寺的中秋音乐会。在第一次“月落荒寺”中,林宜生寝食难安地急于忘记月光下的那座废寺,却依然在听到“月落荒寺”这个词时心生诧异;而在第二次“月落荒寺”中,林宜生心里默念楚云的别语心中酸楚,七年之后的再次见面却是楚云先认出了他。急于忘记的忘不了,舍不得忘记却忘了。
遗忘与抵抗在格非的小说创作历史中是坚硬的主题。从《追忆乌攸先生》的“时间教人忘记一切”开始,到《褐色鸟群》中“回忆就是力量”的箴言,格非的80年代写作归结为四个字就是“抵抗遗忘”。然而从某个时间开始,“遗忘”成了格非写作的唯一目的。或许是从《傻瓜的诗篇》开始,坚固的记忆成了疯狂的诱因。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于是卡夫卡在他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并在死后重新成为一个“正常”的作家。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文明的必然结果。因此正如《月落荒寺》里那个安大夫的劝诱,“心理疏导的最终目标,不是让你忘掉这件事,而是在任何时候想起它,都能坦然面对,就像它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遗忘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一件事的始末经过,而是一种感觉,类似陆秀米目睹瓦釜冰花的幻觉、姚佩佩看见紫云英的泪水。楚云让林宜生忘了她,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他可以忘了相识种种,忘得掉于月落荒寺闻《霸王别姬》的感觉吗?楚云陪伯远看《西部世界》时有这样一种感觉:在机器人的世界中,生命可以像海浪一般无尽地循环往复,在人的世界中,记忆也是如此,不可能真正地被遗忘。
白薇舍下孩子流浪异国,言语间并未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辉哥对楚云寄语就算自己死了她也并非孤单一人,在《隐身衣》中一语成谶;赵蓉蓉断然结束与周德坤的畸恋,无欲无求。某种程度上,《月落荒寺》中所有人的经历都不过在为楚云的临别的寄语或初见的赠诗做注解。“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人生一梦,不可更改,也无须后悔。承担回忆的后果,是抵抗遗忘的本质。月落荒寺,裹着头巾的楚云一刻不停地流泪;霸王别姬,满眼落泪的宜生一阵酸楚哽在喉头。这是对遗忘最后的抵抗,是诗意对颓败记忆的拯救。最后一节的处理,即使不算狗尾续貂,也称得上逆天改命。诗意溃散了,遗忘像传染病一样笼罩了生活。格非似乎忘记了他在写作的是《月落荒寺》,而不是故事内容意义上的《隐身衣》前传。楚云最后回归正常生活是因为有一个带她重返梦境的小崔,而林宜生与生活的和解是刻意的,被添加的。他重新有了妻子,重新母慈子孝,重新拥抱传统家庭,重新有了生活的意趣。这样的和解真实吗?或许格非本无意将林宜生塑造为一个纯情的人,即便他是小说叙事意义上的主人公。《月落荒寺》如《隐身衣》一样在最后设置了一个谜题,林宜生心中的那个小小烦恼是什么?为什么他要隐瞒妻子的真实身份?回想林宜生与楚云的第二次见面即上床的经历,一个坚决不收受学生往来的林宜生在道德上逐渐模糊成光点。《隐身衣》中丁采臣的谜题是给呆子追逐的皮球,《月落荒寺》中再玩这样的把戏则不适宜,读者的情感随着林宜生的暧昧形象被置于一种可笑的境地。是谁说不再把自己当聪明人的?
恶俗和神圣只有一步之遥,或者二者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区别。如同格非设置的哲学家与科学家对谈的场景,林宜生讲到生活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生活”,一种是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月落荒寺》花了62节的努力去面对前者,然后格非想起了《隐身衣》中的空缺,于是补写了一个安全的第63节。结尾作这样的处理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反讽。严格来说,反讽作为一种手法应用到了小说的每一个角落。最为显眼的无过于抢救陈渺儿的爱犬那一节,格非几乎把留给整部小说引号储备都挪用到了抢救行动身上。“十万火急,刻不容缓”“狗医生”“家属”“孩子”“紧急求助通知”“长得像林志玲”“妈咪”“儿子”……格非无疑是借“政治正确”的“向下移动”反讽一种被话语控制的生活,但反讽的局限也在这里,它是一种灵光一现的装饰,而不是对生活地基的重建,甚至是一种松动。
真正使反讽成为《月落荒寺》不可磨灭印记的是那一整个关于儿子伯远的叙事链。孩子的亲子关系以及教育问题是中国当代社会普遍关心的大问题。格非在小说中几乎将育儿在中国可能遇到的问题谈了个遍:教育模式、课外补习、早恋处理、生理卫生、男女交往、出国留学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格非精致的叙事飞弹没有使伯远成为成长故事的焦点,反而是一个反讽者的位置上。格非的基本策略是把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直接丢进成人世界中,他必然遭遇身体、爱情、家庭方面的种种挫折,又必然每一次都化险为夷。令人惊奇的是,在小说结尾部分,伯远登机前问父亲能不能与母亲白薇复婚,因为她看起来太可怜了。林宜生严肃地回答他婚姻不是儿戏。当伯远得知中秋之夜父亲会与楚云最后一次见面后,又希望父亲给楚云带话说自己挺想她的。
伯远在一年多的留学实践中毫无成长,依然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孩子,一个完美符合自动化社会对儿童想象的形象。他跌进了时间的陷阱里,通过对细节的遗忘完美融入生活的运作机制。这多亏了林宜生每年四十万的高额学费以及随手凑出的五十万额度银行卡。金钱解决人情,空间取代时间。活泼的伯远乃至那个开篇时那个着迷的“呸呸再来”蓝婉希,在格非这个伊阿古反讽的强调中,戴上了假笑的面具,加入到“普遍的”当代青年人的生活秩序中去。当林宜生撞见他们手拉着手走过校门时,用格非以前爱用的句子,应该是“突然有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而不是反讽味十足的希冀,“他愿意这个世界,为他们变得更好”。这里不妨借用鲁迅先生的引用: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
我就是从这里发觉了格非叙事的衰退,或者说残忍。格非还叫刘勇的时候写过一篇叫《最后一票》的小说,里面的老干部在公选大会上面临年轻人的竞争,犹豫再三,投出了弃权票。“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或许当格非还未成为一个公共意义上的“自我”时,已经考虑起了如何使用和维护“自我”的权力。格非曾说到了90年代,自己感觉历史停止变化了。当我们站在伯远这个反讽者的基点上回看《月落荒寺》中林宜生和楚云的成长历程,会发现两人是那么的相似,相似的可笑。林宜生出于对母亲的厌烦搬迁至北京,并与其断绝往来,这是一种遗忘;楚云在听到哥哥的死讯后,床头的日历逐渐落了灰,她坚持对哥哥的记忆抵抗着遗忘,结果却遗忘了自己所处的时间。二人殊途同归,在没有历史感的世界中生存。
“如果我对你说谎,那是因为我要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这是格非非常喜爱的一句话。格非是历史的弃权者与幸存者,他对这个世界的伤口看得很深,但若只是看,或者在伤口旁边画些好看的花纹让伤口更明显,又有什么意义?格非很喜欢年轻作家,给郭爽、林培源们的寄语是“勇气、自信”;但对待自己,太过残忍了,任何超越性的可能都沾染了反讽的阴影。这个历史的弃权者仅存的权利就是让自己在文学上成为一个废人。萨特说过:存在是我们的职责,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人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时刻。生命之所以值得珍惜,正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个这样的瞬间”。遗忘是为了生存,抵抗则赋予生存以意义。格非暂时看不到希望,但也并非彻底绝望,这恰恰是我所希望的。
扩展阅读:格非自述:新作《月落荒寺》,让小说重回神秘